社區內有一戶人家,黑色鐵門上鑄著兩匹駿馬頭,門邊牆上釘著名牌 ”Magnolia Farm 木蘭山莊”。開車經過看進去,青青草坪邊是訓練馬術的策騎小徑和馬房,宅邸和鐵門之間是幾棵高大挺拔的木蘭花樹,盛開著直徑將近十吋的乳白色大花,隱藏在光滑墨綠橢圓形的大樹葉當中。一般開花的樹罕有巨碩花朶,除了南方木蘭 Southern Magnolia 也叫做大花木蘭 Magnolia Grandiflora ,全年不落葉的常綠樹,是密西西比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州花。這幾棵南方木蘭矗立在山莊的庭園裡,氣派十足。

四周一片靜謐,不見人影,潔白如雪的大花回應著微微的春風,在五、六十呎高的樹梢輕輕飛舞。我常想這家主人來自何方,是懷念美國南方的查爾斯頓城家鄉,而蓋了這座屬於自己的” Magnolia Plantation木蘭莊園”嗎?
木蘭花經常出現在美國南方文學、藝術和電影中,白色的花朵反映了南方文化,純潔、高貴、堅韌、柔美,傳統的南方優雅。”木蘭小姐”的稱號常用在選美比賽活動。它出現在田納西.威廉斯的文學作品,充滿南方風情的故事裡,也在電影”Steel Magnolia 鋼鐵木蘭”裡六位女性的身上看到。這幾位令人讚賞的女士,居住在美國路易斯安娜州的小鎮,年齡地位背景不同,有親密無間的深厚情誼。她們常在美容院見面,分享生活上的喜樂悲痛、辛酸挹鬱。面對疾病痛苦,總是互相鼓勵,勇氣十足,沈著平靜地面對。身處各種情況都還能保持雍容文雅,力克困境,毫不退縮,表現出典型的南方淑女形象,堪比當地遍植的木蘭花。
家園裡也有一株木蘭花樹,它孤獨地站在後院北牆邊。曾經另有一棵黑色鬱金香木蘭相伴,後者開出稀有的深紅近黑花朵,形狀像鬱金香。它終究太嬌貴,經不起驕陽,沒有存活下來。現在這株木蘭是紫玉蘭 Lily Magnolia,不畏乾旱酷熱,已經長到一層樓高,算是落葉小喬木,三個分岔樹幹,不粗壯,但十分穩固。一面是牆,它就自在地往相反方向伸展,活出自己美麗的形狀。有些淺根露在地面爬行,我們年年加上覆土遮蓋。樹幹佈滿細枝,在風中颯颯作響。樹下長滿了苔蘚和草本的紫嬌花Wild Garlic,不到一吋的小紫花在紫玉蘭開到尾聲時,漸漸開放。樹梢的紫玉蘭花對著地上低矮的紫嬌花悄悄私語,感謝它們的陪伴。微微春風帶來木蘭花的一縷幽香,清洌含蓄。紫嬌花的綠白相間草葉則發出野蒜的氣息。

紫玉蘭的樹葉在秋天開始飄落,到蕭蕭寒冬時完全落盡。二月初,光禿禿的枝幹逐漸冒出點點花苞。未開時,花苞佈滿黃黃的茸毛,好像尖銳的毛筆鋒;花苞掙脫了外衣,微張半開時,猶如害羞的女孩,睜著眯眯含笑的眼睛;直到冉冉開放時,恰似田田蓮花。這個過程大約兩到三個星期。兩性花,鐘型花朶一枝單生或頂生在枝端,花梗短,獨特的雙色花瓣大約四吋長,外側是粉紫淡紅,內側純淨緋白,一朵花有六到九片花瓣。
紫玉蘭花美得令人砰然心動,每天清晨走到樹下,幾乎要對它吶喊,”開吧!用力地開吧!”。繁花佔滿無半片緑葉的枝頭,從樹下枝縫間看蔚藍的天空,流動的白雲,眼中儘是柔和的粉、紫、藍、白,誰能不為之心動?霏霏春雨中,木蘭獨立,花瓣上滴下晶瑩的點點雨珠。美洲知更鳥最早帶來春的訊息,棲在枝頭,婉轉的歌喉唱出長長的顫音,短短的變音,木蘭花在風中打著拍子附和,天地一片芬芳欣喜,露出春意無限。

也曾有陰霾暴雨的日子,花瓣被粗暴地打落散佈在小徑上,不忍踐踏它們。就像德國作家、詩人Hermann Hesse 赫爾曼.黑塞寫的,”花枝在風中被不停地吹過來吹過去,這邊那邊,上面下面,我的心就像小孩子一樣亂蹦亂跳…。直到花朶被風吹走…,生命就是一場從未止息的遊戲。” 黑塞從一棵樹發現生命的意義,他寫過很多關於樹的詩和散文,還畫了三千幅畫,大多是風景和各種樹木。其中一張木蘭花的水彩粉筆畫,兩朶半開,一朶含苞,粉紫深紅的花朶,恰似我們枝頭上的紫玉蘭花,我看了愛不釋手。
當風雨過去,陽光再現時,滿樹的花若無其事地繼續開放,不教人失望。皎潔的月光下,紫玉蘭花更是純淨透亮,溫婉嫻雅。
木蘭花期過後,小小的錐形果實出現,裡面包著紅色的種子,鳥雀和小動物會來幫忙四處傳播種子,繁𧗠新樹。這時嫩嫩的青葉芽也陸續冒上枝頭。
木蘭是地球上最古老的被子植物,也就是會開花的植物之一,可以説是植物界的活化石。在九千五百萬年前,白堊紀年代出現,最初是在東南亞、中國的中部南部、日本、喜馬拉雅山一帶,後來漸漸到了美洲。它的進化遠在有蜜蜂的時期之前,全靠甲蟲授粉,甲蟲比較喜歡花粉而不是花蜜。木蘭花朶的結構有點特別,心皮,就是構成雌蕊的子房、花柱、柱頭,十分厚實堅固,以免被甲蟲的硬殼破壞。木蘭花樹的壽命很長,一般能活到一百歲,有些品種可以活到三百歲。

木蘭花有幾百個不同品種,上面提到的南方木蘭、紫玉蘭以外,比較常見的,有星花木蘭,開起花來海量,猶似繁星。還有開黃花的黃瓜木蘭、葉子寬大的大葉木蘭,其他八角木蘭、二喬木蘭、日本辛夷等。有的香味獨特,有的花量巨大,有的易長易種,有些花期早,有些較遲,有些花開得久,選擇性很多。以前外婆在夏天會從街頭小販購買白蘭花Magnolia champaca,也是木蘭的一個品種。白色或淺黃花朶,瓷碟裝水養著,放在我的床頭櫃,她和媽媽會別在衣襟髮髻。花瓣細長,香味濃郁。
木蘭可以觀賞,可以藥用,木材更是良木。中藥裡有一味”辛夷”,是玉蘭花的花苞,常用來治療傷風感冒頭痛鼻塞的症狀。辛夷、木筆花、望春花都是木蘭的別名。

寒江煙樹,波面澄霞,人在木蘭舟上,吹玉簫金管,聽琴絲裊裊,古人的雅興不淺。木蘭舟是上好精良的船的美稱,木蘭樹幹挺拔通直,材質堅靭,適合製造船舶。古書記載,西元五百年前,工匠師祖魯班刻木蘭為舟。相信那時的江邊種植很多木蘭樹,取用方便,也用來構建宮殿。木蘭是硬木,紋理精緻,沒有異味,適合製作傢具櫉櫃。
木蘭高大如玉樹臨風,充滿陽剛氣息,是花中君子。花苞像毛筆的筆鋒,筆上生花,才思泉湧,寫出優美的文章,通過科舉考試,還能名聞天下。唐朝的讀書人視木筆花為成就仕途之路的象徵,紛紛拜木蘭花保佑。那時,木蘭花是男人之花。
幸好中唐時候的詩人白居易想到,還有一位女扮男裝,代父從軍的花木蘭。
”唧唧復唧唧,木蘭當戶織。” 南北朝的花木蘭姑娘,本來在家織布作衣裳,為了代替父親去當兵,還得東市買駿馬,西市買鞍韉,南市買轡頭,北市買長鞭。萬里從戎,安靖邊烽。心中紓念國家之急難,從軍大事就由女兒家承擔。聽不到爺娘呼喚女兒的聲音,只聽到黃河流水鳴濺濺,燕山胡騎聲啾啾。金柝鐵衣,戰場廝殺,同行十二年,沒有人知道木蘭是女郎。
白居易去高官令狐楚家作客,看到庭園中種著木蘭花樹,寫了兩首俏皮的詩送給主人,用了花木蘭的典故。”紫房日照胭脂拆,素艶風吹膩粉開。怪得獨饒胭脂態,木蘭曾作女郎來。”

陽光照射下,紫紅的花苞綻開,吐出了胭脂紅的花瓣,原本是素淨潔白的花朶在微風吹拂下,如同施了脂粉的細膩肌膚。怪不得有這些婀娜柔媚的姿態,原來木蘭曾經是身為女郎啊。
從詩中看來,這株生機盎然的木蘭應該也是紫玉蘭,花瓣外紫紅內潔白。他寫的另外一首詩更描述木蘭花像玉指塗著朱粉,光彩像金刀剪著紫色的晚霞,充滿了青春活力。”從此以後,” 白居易戲謔地説,”我的春夢裡,多了這棵俊美如女郎的木蘭花。”
木蘭是男人花?君子花?還是女人花?英雌花?同去作客的另一位詩人徐凝對和白居易的詩,替木蘭花叫屈。徐凝寫的更符合木蘭花那種陽剛帥氣又溫柔嫵媚的風采。”枝枝轉勢雕弓動,片片搖光玉劍斜。” 白大詩人啊,你看看這木蘭花,一枝枝雄健的樹幹像轉動中的雕弓,一片片搖曳生姿的花瓣像斜掛的玉劍,這不就是英姿颯爽的巾幗英雄花木蘭嗎?別把木蘭寫得像佐酒之花那麼不堪。

木蘭辭最後一句,”安能辨我是雌雄” ,木蘭花是雌是雄?是君子或是英雌?在東方或在西方,都含有高貴、尊嚴、毅力、堅靭、勇氣、優雅、智慧這些深沈的意象。
花木蘭、木蘭花都令人景仰。